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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窗手稿·寻宝

1999-02-28 来源:生活时报 常罡 我有话说

波音747客机降落在海南海口机场上。吞服了两片乘晕宁、一路昏昏沉沉的苑英头飘脚软地站起来,取下自己的大手提袋。陶庄、北京工商部门的鲍副局长夫妇及他们的女儿曼曼都排在苑英身后,跟着乘客的行列朝机舱口移动。

是小琨给海口打了电话,找到了阿六,询问了龙昆北路的房子和存放物品的下落。

过了几天再通电话,阿六说他去看过了。房子已经分出去了——一位市政府的女打字员和她丈夫,一位公安干警。据夫妇俩说——阿六觉得他们是在撒谎——搬进来的时候,那一居室根本没上锁。里面存放的东西,他们也没有清点过。装修期间人多手杂难保不丢失,林俊还派人来取过几回东西,实际上没剩下什么。除了衣柜和写字台留下自用,他们把剩下的一些餐具、衣服被褥和破箱子都搬到楼下每家一间的杂物棚里去了。他们根本没看见过什么绿石枕头。

小琨对陶庄骂道:“我要是上法院告他们,一告一个准儿!也不问问我,就敢把我的家给攘了!”

说归说,她心里并不在乎这点财产。

苑英依然不死心,想去一趟。既然写字台仍被那家人用着,放在抽屉里那只笔筒就可能还在。

陶庄此时已经进了广州一家集团公司驻京办事处上班。老板很宠她,派她一份美差,陪在商标注册上帮过公司忙的鲍副局长一家从北京飞到海南旅游一周。她就做主让苑英假冒她表哥的名义也跟着前往。老板竟同意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费用,对集团公司来讲是九牛一毛。再者,陶庄知道自己“又不懂吃,又不会玩儿,跟五十岁以上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聊的”。有苑英在,起码能调融气氛。这样的安排,小琨当然不会有异议。她给苑英写了一份委托书。她母亲托苑英找找她和小琨爸爸的一张合影,如果还在的话,千万给带回来。

就这样,苑英来到海南。

等候在机场外面的两辆尼桑小轿车把北京来客直接拉到公司在海南经营的银都大酒店。

第二天,饮过早茶,苑英和陶庄坐进阿六开来的“桑塔纳”,驶进龙昆北路的市府机关宿舍区,在二十三号楼外的木棉树阴处停下来。

小琨原来的家住五层。单元门前狭窄的晾台上,一位黑瘦干瘪、黑脚杆挑着磨薄了的拖鞋的老妇人正坐在小竹椅上吸烟。身边的房门大开着,里面的摇头电风扇搅动起一股股热浊的风。

阿六走上前,问她的女儿小杨在不在家。老妇人说上班去了。阿六让老妇人打电话叫她回来一趟,就说原来的住户托人从北京来清理东西了。三人跟着老妇人进了铺了绿白块儿地板革的客厅。

老妇人拿着电话操着海南话哇啦哇啦大声嚷,接着又叫阿六来听电话。趁这工夫,苑英起身走到另外两房间的门口朝里张望。

清一色的新式组合家具,画着名胜风景的大镜子,石英挂钟,塑料挂珠门帘。不见一件古物。通常,摆有古物的地方,苑英有一种感觉,目光一扫,古物就会自动往他眼睛里跳。他注意到在面积小一点的那间卧室的角落里,有一张两头沉的写字台,上面摆着一台小电视机。

三个人在相当于待客沙发的椰木板长椅上坐下来,等着小杨从办公室回来。老妇人打开客厅的彩电,边吸烟边看。问她什么,她要么摇头,要么说不晓得。征得同意,苑英到厨房水池那儿洗把脸。一仰脖,就在碗柜中层,他瞧见两件老瓷器。和现代钢铝塑料餐具制品放在一起,是那么委屈,那么不合群儿。百花锦纹的那件似乎是托盏,压在一摞印有儿童积木图案的橙黄塑料盘和塑料碗下;另一件是冬青釉的撇口尊。这家人显然把它当筷子筒用了,里面散插着竹筷子、不锈钢勺之类。苑英示意陶庄过来。

“这件和那件是小琨家的吧?”

陶庄不假思索便点头说是。

“这个盘子和那个瓶子不是您家的吧?”苑英又问跟进厨房来的老妇人。

“你们拿去好了。”她说。

苑英将两件瓷器分别取下来,就手迅速看了看底足。百花锦纹托盏写有“大清嘉庆年制”青花篆书款。冬青釉撇口尊没有款识。怕引起老妇人的疑心,招致扯皮的事,苑英没敢细看,把瓷器轻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哪怕只找到这两件瓷器,哪怕这两件瓷器均是民国仿,也算不虚此行了。

等到将近午饭时,说“马上就来”的小杨才急急赶回家,身后跟着穿了短袖警服的丈夫。估计她是为叫丈夫一起来应付这局面才拖延了时间。

小琨写的委托书上附有大致的物品清单。小杨看过之后,焦急万分地开始辩解。她丈夫,一位眼睛明亮、红润的娃娃脸的年轻警察,时不时气冲冲地插上几句。

“冰箱和空调是阿媚拿走了,”陶庄说。“那微波炉和电烤箱呢?还有彩电!”

“我们怎么知道!”小杨的丈夫叫道。“我们好心好意替你们把剩下的东西保管起来,到头来却赖到我们头上。我们没有责任替别人看管东西!”

“那也不能不通知物主,就私自处理!小琨要告到法院去,要求法律解决。”

“他是律师,”阿六朝苑英扬扬下巴颏儿说。“懂法律的。”

“我们真的没看见,”小杨说。“阿媚来拿东西的时候,我们没有在场。”

“写字台不是你们家的吧?”陶庄一摇三晃走进小间卧室。“哟,抽屉锁也给撬了,里面的东西呢?”

丈夫又要发作,小杨赶紧劝住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真不是我们撬的,来的时候,写字台里什么也没有。”

“人家抽屉里锁着有金子,”陶庄瞎咋乎。

小杨和她母亲齐声惊叫了起来。

“不要乱讲嘛!”老妇人急了。“哪里有金子!他们那些被子衣服,我还替他们晾过的!”

虽然不敢保证他们没拿用过小琨家的东西,但看看小杨那满额头的汗和她那双目圆睁、娃娃脸相的丈夫,苑英觉得他们这家人倒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刁民。他不想逼人过甚。他是抱着能取回几件算几件的想法来海南的。物品如果丢失了,又查无对证,也只好作罢。

“抽屉里有一只黄色的笔筒,你们看见过没有?”他问。

小杨把写字台的所有抽屉拉开。“你们自己看好了。”

“不要讲有金子嘛,”老妇人嘀咕。

苑英又问起那绿玉枕头。小琨的母亲说卷在被子里了。

小杨摇摇头说:“喏,他们的被子,我全放在他们的衣柜里面了。我想的是他们有一天会来拿。”她走进另一间卧室,拉开大衣柜门。“都在这儿了。不信你们就找找看。”

苑英伸手到被褥层里摸摁了一回。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他解释说。“小琨的母亲用了好多年了,有感情了。你们要是知道谁拿走了———”

“告诉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嘛!”老妇人走了出去。

“喏,还有几只木箱子在下面杂物间里,”小杨拿来一把钥匙。“你们这次就把东西全搬走吧,真是麻烦死了。”

“再不搬走就全扔掉!”她丈夫忿忿地说。

下到四楼,她丈夫又返回去。不一会儿,拿着那两件瓷器下来递给阿六,说:“现在上边可没有你们的东西了啊!”

杂物间在楼下。生锈的铁栅门,里面堆着些旧家什,靠墙摞着四只老式樟木箱。昨天夜里下过雨。湿泞的泥地上满是风吹进来的腐烂落叶。

拉开铁栅门,一只体大硕重、灰黄毛梢的老鼠顺着墙根从人腿的空档中不紧不慢钻出门去。陶庄“唉哟”一声,就退到远远的树阴底下。小杨也望而却步了。

三个男性提起裤腿儿踮着脚迈进去。苑英也怕老鼠。先照着那四只樟木箱子蹬了一脚,见没什么动静,便掀开最上面的一只箱盖。

全是些有年头的、料子考究的呢子大衣、丝绸夹袄、刺绣枕套什么的,散发着刺鼻的霉潮味儿。苑英把旧衣物一叠叠抱出放在一旁的破椅子上。

在满是耗子尿和干瘪的蛾蛹的箱底,躺着一大把乌木镶银套或纯银扭花的筷子和四把银调羹。苑英扫数抓出递给阿六。阿六忙问值不值钱。另有一只擀面杖粗细长短的彩漆铁皮筒盒和内装圆形硬物的旧牛皮纸信封。从筒盒里抽出个纸卷,展开,是民国十一年索氏德田与童氏琬珍的结婚证书——无疑是小琨父母的,应当给老太太带回去。信封里是一只洒蓝釉印泥盒和一方碧绿色的石印章。苑英此时顾不上细辨印文和印章的质料。他把旧衣物塞回去,和阿六一起把木箱抬到一边,开始翻捡下面的箱子。

小琨母亲提到的夫妇合影,就插在第二只箱子的边侧。镶在涂金粉的镜框中。男着西装,梳着乌亮的分头;妻子的衣裳,从领子上看是银白碎花的日本和服。两人一齐兴奋地注视着未来。另有一张小琨母亲中年后的单人照。淡粉红的脸蛋和红嘴唇,是拍照后着色的。在这只箱子里还找到一件玉剑饰。

打开最后一只箱子,在箱子底,苑英的手触碰到一个扁圆形的重物。拿出一看,是一只盛在紫檀砚盒内的端砚,有巴掌大小。看到紫檀内髹了黑漆里儿的砚盒,苑英心里就有了七八分底——是一方好砚台!砚的背面刻有铭文,符合小琨描述的特征:“黑木头盒儿,刻着字。”

苑英只瞥了瞥砚上铭文落款“乾隆御铭”四个字和刀法的气象,就不敢再看了。他的心怦怦跳。他见过不少美器佳品。那全是在皇城故都的北京。跑来这当年苏东坡流放至此的天涯海角,在这间海南人的杂物棚里,找到了宫廷作品,真是匪夷所思!耳中常听见那种“当年只为哪位皇帝皇后做了几件,如今只剩下故宫一件我一件”的胡诌,令人作呕。而现在手中这砚台,虽不能铁定曾经乾隆皇帝御用赏玩过,但确确凿凿是为乾隆皇帝预备的。

笔筒和玉坠到底没有下落。

记过一天的流水账,苑英仍然没有睡意。南国的夜风从窗外流进来,被鼓飘起来的白色窗纱兜揽住,又退了出去。

陶庄今晚的装束不那么起眼,可以说相当朴素。淡蓝水洗布衬衫,蜡染布摆裙,赤脚穿灰蓝布宽带的坡跟凉鞋,白地蓝碎花的花环发束,但她有时又把它退下来带在手腕上。她在女容上确是有才情的,下了心思,又全似不经意。

窦大姐问苑英:“苑老师还没成家吧?”

“还没有。”

“有朋友了吗?”

苑英脸红了。

“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苑英支吾着:“还是个缘分的问题吧。”

“以后遇见合适的,我给你介绍。”

听着他们的对话,陶庄始终留神瞅着苑英。

饭后,窦大姐陪女儿曼曼回房间去看电视上的少儿卡通节目。樊总叫上他的副手程岩,领着鲍局、苑英和陶庄去娱乐大世界看歌舞表演。

樊总和陶庄在大厅的最后排坐着聊天。程岩夹着装满现金的手包,带鲍局和苑英到前面去。往来应酬接待的“妈咪”很快带来了三位小姐。每人身边坐一位。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饮料和水果盘。

鲍局很随和的。这种场合大概也见得多了。与分配给他的小姐谈笑了一会儿,就请她下舞池跳舞,表现得不失尊重。苑英从来没有身处过这样的境地,不过也并不手足失措。

分配给他的那位小姐,能说会道,职业技巧非常娴熟。拽拽他,叫“大哥随便一点”。她的黑天鹅绒旗袍颈肩部露出方方正正的一大块白胸脯,脚上的高跟皮鞋被大脚趾外侧突起的骨拐撑得七扭八歪。她的口息很难闻。苑英猜想她患有胃溃疡或牙龈炎症。

苑英说去洗手间,离开座位,到后排找到樊总和陶庄。

跳舞的时候,苑英右手托着陶庄的手腕,左手垫在丰饶的腰弯处。衣衫下就是他曾经遍览无遗的身体。她洒了一种闻来很欧美气的香水,使她周围方圆一片都愉悦起来。问她,果然是巴黎“夏奈尔”香水。

“用错了香水,人家会把我当鸡看。”

“不至于吧,她们能有那么严格的行业规范?”

“你还不信。鸡们的服装、化妆,也有她们的流行色。”停了停,她问:“你刚才跟樊总说小姐漂亮,干吗还跑回来?”

“…………”

“是不是怕驳了樊总的好意?”

“…………”

“你够能坚持原则的。”

“不是原则!我讨厌这样和女性打交道。我觉得受了愚弄。”

“我明白,”陶庄冷冷一笑。“你是那种天下最色最色、色到骨髓里的男人。你要玩儿到女人的真心。”

她这话很到位呀,苑英暗忖。

小琨的母亲因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苑英和陶庄一起,把从海南取回来的物品点交给小琨。每一件,他都加以简要的说明。小琨连连说“你们可真有两下子!”

苑英只把砚台借回去“研究研究”。

一个多星期过后。一天上午,小琨让陶庄陪着,开着她的橘红色铃治小跑车来到苑英家。老太太康复出院了。小琨说她见了照片、证书和丈夫的私章高兴极了。要女儿把合影制成瓷板画,将来与她的骨灰一起放进墓穴,权做夫妇合葬。除此之外,她留下了银餐具。小琨把小时玩过的料器十二生肖和日本彩漆盒留下来。砚台、瓷器、玉件儿等等,老太太有话,统统送给苑英。喜出望外的苑英还推辞了几句。陶庄在旁边说:

“还假模假式的!”

小琨说:“我妈说了,这些东西该着是你的。到了你这儿,也算找到归宿了。”

“是的是的——不是,不是,这些东西很贵的。”

苑英幸福得简直有些头昏眼花了。

摘自《静窗手稿》

昆仑出版社 出版常罡 著

定价:19.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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